林风眠(1900-1991),广东梅县人。画家、艺术教育家。早年留法勤工俭学,专攻西洋绘画。回国后任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兼教授,二十年代末又在杭州创办中国第一所高等美术学府——国立艺术院,任校长兼教授。五十年代以后定居上海,潜心创作。1979年被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,后移居香港,直至病逝。
林风眠的作品似乎远离着他自己的生活环境,很难与现实生活产生直接的对应,却又神秘地吸收了他自身命运的典型特征,具有传奇的象征意义。他的一生总是出现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场景,尤多悲剧。他那早逝的童年,为他的一生埋下了深刻的印记。塞纳河畔丧妻失子的哀痛,使他早早地将青春和爱情的幸福凿进异乡的墓碑。蔡元培先生慧眼识珠,诚意延揽,他得以主持当时中国的二个重要的艺术学府,并抱定“我下地狱”的决心,锐意推行艺术运动的理想,潜心艺术教育的创制。这个倾尽心力、激情奋进的时期,却因为溃败的社会政治局势的催逼,艺术运动理想的落空,青年学子拥戴的缺乏,而在一片失落中悄然落幕。从风云际会的高处跌落下来,远离视听的中心,林风眠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年的孤独的潜行。他数度告别妻女,把自己锁在漫漫的艺术求索之中,过着寂寞而几近苦行的生活。“文革”浩劫的到来,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声浪之中,在那些没有星光的夜晚,林风眠亦悲亦狂,亲手毁去自己最珍贵的千余件画作,毁去了自己所创造的艺术生命,在水与火之中,演绎了人类历史上至为悲怆的一幕。当他掏尽了一切向往,只抓往一线本能的信念:我还能画!把唯一的希望留给自己的肉身的时候,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个孤弱之躯,而把他视为政治风云的残枝败絮,横扫进牢狱的一隅,掠去花甲高龄的生命中四年另五个月的自由和阳光。
失母、丧妻、丧子;从自己建造的家园中放逐自己;直至亲手埋葬自己的艺术生命。除了死亡,林风眠有什么没有经历过?命运使多种冲突在他的身上尖锐地物化,并扩张起来,深深地、持续地刺痛着他。但是,他早已将自己交给了另一个永恒的力量——艺术,借助着这个力量,来容忍命运的屈辱,领受世事的骤变,并通过屈辱和隐忍来与命运抗争。在命运的重压之下,他可以屈膝,但仍然虔敬地高举双手,指向那对他来说至神至圣的艺术。
孤独、磨难和忧郁,一刻也没有离开林风眠,却又在林风眠悲天悯人的气质中悄然演化成一种空寂的心态,并使之弥散在他那简单孤立的画桌上,潜入他的各类作品之中,时而转化成梦幻悠远的空灵,时而转化成心灵苦痛的忧郁,时而让空灵和忧郁调和而为一种另类的浪漫。于是他的山水风景不似西湖的真山真水,却有着那寂静深远的韵味。这片山水世界古远而苍茫,带着天籁的轻风,带着飘渺的烟霏迎面袭来。人们的双眼渴望在这里停歇,但内心却被一种孤寂的预警提醒着:这里不是家园,这里只是梦乡,一片超现实的梦乡。这片风景广袤无垠,有空气的颤动,有回风的低吟,在这一切之上,还有一种隐隐的伤感悲悯之气使灿烂天空脱尽尘俗,而获得梦乡般的纯净。渴望博爱是这片孤寂的情怀中永恒的空谷回声。
于是,在那水墨淋漓的芦荡中,飞翔起孤独的秋鹜。这虽不是多少年前苏堤两边的真景实况,却是林风眠借景抒怀的真实写照。这灰蒙的天空,云气阑珊,潜伏着命运多舛的阴霾,墨一般浓重的空气,摇曳着芦叶,秋鹜带着生的警觉划过湖面,划破水的死寂。林风眠将早年法国象征派诗歌与德国表现主义情怀咀嚼透了之后,吐出带着东方诗意的宁静和净寂。林风眠甚至企图表现“死水微澜”之中“死”一般的寂静。
孤单的秋鹜在低翔,在寻觅,林风眠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。在生活磨难的重压下艰难举步,在东西方艺术巨峰中孤独潜行,林风眠吸收一切可能借取的东西,并努力地在宣纸上融汇演变。在40年代和50年代中,他研究汉画象砖,研究皮影民艺,临摹敦煌壁画,甚至对立体主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。孤独和忧郁把他抛掷到另一种情感的高点,中西艺术两端的深入理解赐予他一种能力,使他能洞悉视觉痕迹和灵魂之间那神秘的牵线,并从内心的深处含英嚼华、风餐露宿,细细地编结和吐纳而成一个演变的轨迹和网络。那种平面的、棱状分隔的结构,那种方中寓圆、圆中求方的骨架,反复出现在林风眠的静物画之中、戏剧人物画之中、人生百态的画幅之中,已经不能用立体主义毕加索们的多视点革命的那种意义来衡量,也不能用画面构成的普通价值来衡量。那是精神咀嚼之后的产物,是他生命滤变之后的别无选择的选择,是承受着命运的诘问、混杂着沉闷窒息和焦躁不安、视觉的迹化和内心的悚惧的存在方式,是他生命之火闪烁和燃烧之后留下的沉重骨架,也是他分裂、矛盾的个性的神秘载体。正是在这个穿插运行的构架里,林风眠全神贯注于痛苦而又兴意盎然的创作中,无论是飘零的花和柠檬,是长袖当歌的淑女与老衲,还是经历着噩梦的裸女和鬼脸,那只疾行的枯笔把整个的生命扔在了这个构架之上,演练各类不同的命题,寻觅视觉上种种可能的反应,只要画面上出现一个契机,生命就会紧追不舍,有时会像晶体一般,以闪烁的平面冷冷地反映着世间万物的纷乱;有时却像燃烧的火焰,让自我在屈辱的烈焰中饱受熬煎。无论是晶体还是烈焰,无论是纷乱还是熬煎,他总是坚毅地隐忍命运的催逼,在既清醒又模糊的混合情感中与创造的激情偷欢。既然不能主宰命运,那就甘受命运的驱使和徭役;既然不能驾驭生活,那又何妨与生活一道随波远行。林风眠通过屈辱和认命来征服痛苦,并使之转化为创造艺术生命的一份滋养。磨难,将这个本性悲天悯人者神秘地锤炼成通达世故者,让他牢记命运那悲惨而恢宏的意义。终于,受难化为他生活的一个天然部分,领受痛苦成了他理解自然力的神圣骚动的基本方式。终于,他把自己放在了十字架上。
当我们沿着资料文献组成的线索,缓慢地走近这些感人的画幅,走近林风眠的时候,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深刻的形象,深深地理解“现代艺术先驱”这不朽称号中那生命的分量,深深地理解那与命运抗争的永恒意义。
无疑,在世纪初的艺术先行者的行列中,林风眠是最具开拓精神的一个。从20年代到30年代,他抱定“为中国艺术界打开一条血路”的决心,用十年多的时间,用热血青春的激情呼号和倾心工作,指明了一条道路,一条既不是传统东方式的,又不是盲目照搬西方的“东方新兴艺术”之途。这条道路意义远大却曲折漫长,确凿无疑却颇难辨识,激动人心却又充满了争议。在当时,这条道路实质上还只是一张蓝图,一种值得奋力追求的精神理想。为了实现这个理想,为了达到这个未来之境,林风眠又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在这条道路上亲身历验,开拓前行。这位孤单的行者,背着命运的重负,跨越旧观念、旧事物的界石,涉入未知的地域,汲引各种艺术滋养的甘泉,忍受现实人生的风霜雪露,在生活磨难和心灵追求的冰峡中踯躅,在魂灵和情感的巅峰上辨识方向和辨识自身,用生命和心血,为这条发展之路留下不朽的标记。正如英国艺术史学者苏立文在《林风眠——中国现代绘画的先驱者》一文中向历史所发出的大胆的设问:“从抒情的、装饰的、充满诗意的极端,到悲惨的、暴烈的、忧郁的另一个极端——试问现代曾有哪一位中国艺术家,表达出来的感受有着如此广阔的范围?有哪一位中国艺术家,在20年代是一位大胆的革新者,而60年以后,仍是一位大胆的现代画家?”
这位孤行的使者带着我们进入的第一个新的界域,恰恰就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现实环境本身。林风眠画山水、画静物、画仕女、画戏剧人物,所呈现的往往都不是自然的直接对应物,但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却飘荡着一种独特的气韵。这些山水静物既不按照自然事物本身,也不按照传统的经典性来呈现,却保留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神秘的联系。身在西湖边而没有画西湖,隐于闹市之时,却让这片记忆悄然苏活,而苏活的不是湖畔的一棵树、一片云,却是对西湖的整体印象,是人湖交融的产物。那细颈的花瓶、那怒放的鲜花、那响亮的黄色柠檬,都是林风眠书案上的实物,都是一些最一般不过的日常静物,被移植到画上之后,仿佛被一种求生的力量催动着,获得一种形式上的张力和联系。这种信手拈来的题材,呈现了人与物之间的信任和亲热状态。林风眠看事物,体察事物,揣摹事物,让事物在心中留下,然后去等待一个机缘,当遭遇到来之时,就整体地而不是个别地、意境化地而不是表象地倾洒在画面之上。这里边有烂熟于心的记忆,有单项强化的研究,有渐长渐成的历途,但在画面之上的始终是整体的表现,是人与物共进共退、相既相融的真实呈现。在搜集到的林风眠的资料中,我们看到数种珍贵的写生资料,其中一种是黄山写生,一种是不同场景——上海市郊农村、水电站、苏州天平山等的速写。除了少数的几幅之外,我们很难看出这些写生与他的画作之间的直接联系。正如他在《抒情,传神及其他》中所写到的:“我很少对着自然进行创作,只有在我的学习中,收集资料中,对自然作如实描写,去研究自然,理解自然。创作时,我是凭收集的材料,凭记忆和技术经验去作画的……。”自然,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可以用心、也必须用心去交流的对象,而作品则是这种交流融汇之后的结果——就像孩子,有着爱偶双方的种种影子,却不再是爱偶双方的本身。在那神秘的交合之中,对方无所不在,并境域化地孕生着一切。这是另一种汲取自然的方式,在这个方式面前,我们的生活环境呈现了更为普遍的意义。林风眠正是这样地将一切点化成金,在咫尺的距离中塑造了天涯,在熟知的视野中塑造了神奇,在日常习见的一般事物中塑造了一个新的世界。
这位孤行者还带着我们潜入人的心灵感情的最深处。这是一个莫大的深峡,要有足够的胆力探向深处,甚至要受着命运的驱赶,才可能铤而走险,才能摘取那感情之真的透明的晶体。林风眠是一个夜行客,当夜阑人静之时,当现实的尘嚣远去之时,他将自己锁在上海南昌路、后来是香港弥敦道的斗室中,静对桌案,慢慢地点燃起感情之光,照亮心中的那个世界。这时他的洞察力远比日间真切,他的胆量就像月夜梦游人一样与白昼判若两人。他循迹蹑踪每一道心灵的现象,并听由感情的驱使,超出正常的边界,越向陌生而又激动人心的崖畔。事实上,从方形画面的构图到各种材料揉入宣纸;从用笔用线的方式到以墨压色、以色压墨、以墨压墨的技法,林风眠涉入了中国绘画的许多新的疆域。这些疆域前无古人,知音渺渺,能够衡量出其中价值的,就只有用心灵率真的尺度。这种率真不是一般所说的直率和激动,而是心灵与自然之物相契合的天然状态;是不刻意雕凿、亦无需修饰的真情流露。正是这种真情流露,使林风眠得以在新的疆域之中倾听民族和时代的呼唤,一步步地留下足迹。夜晚使这种真情纯化,抛却生活的屈辱,卸下命运的重负,让心灵矛盾的各方从现实的危机中舒解,同时,却又在绘画行为的发生中,渐渐激化而为种种超界胆力的神秘根源,并彼此抵牾,互相亢奋,直至那笔下的世界变得同样紧张、流动、喘息和抑郁,变得和这个生命同体,和这个生命一样的真诚。林风眠画孤雁,令我们仿佛听到那凄惋的啼声;画“破碎”的静物,让花卉和水果疯狂地聚合和穿行,抖露出一片神圣的纷沓和别样的辉煌;画远山和近水,交织着对梦想的期望和期望消失后的迷惘;画“一潭死水”,用那逼人的冷寂,点染冰一般的华丽与高洁,勾画那种冰点以下心灵的振颤;画人生百态,直呈命运的烈焰和烈焰中的煎熬,展露那火色通红的精神烙痕。林风眠正是用那只枯笔把每一种感情送达视觉深处,让我们与这些画面一道体验心灵之真的分量。
这位孤独的远行者还带着我们攀缘真实的高峰,在那里俯望人生,辨识自我。在许多写实性的绘画那里,自然物的静止状态被精确地描绘着,表象化的视觉倾向更是一方面沉溺于事物的表面真实,另一面又指向对事物的观念化的把握。在林风眠那里,事物的真实并不在于事物之中,也不在于人对事物的认识之中,而在于人们与事物相契相合的状态之中,在于人的显在和隐在的两重性之争的发生境域之中。林风眠的眼光总是习惯地越过事物的表象,而将事物整体地剥去外衣,裸呈在灵动的目力之下。此刻,那个未明的世界被紧张地开启,天空显露曦光,大地却远远地蔽藏在群山的那边;色彩和飞白引动阳光和雷电,墨色却带着水气从天而降,企图将一切遮挡,……。在这个神秘的争斗中,林风眠的世界被不断地开启:从巴蜀山岭的清风到山水梦境的微澜;从静物的立体解析到戏剧人生的苍凉,从人生百态的忧郁到火光鬼影的悚惧,林风眠真实地活在这个夜晚的世界之中。这个世界有风景,却不是悦目的风光;有丽质,却冷漠异常;有色彩,却悠远飘渺;有激情,却又交织着孤寂和悲凉。这个世界原是渴望安宁和轻松的,但命运神秘的叩门声却总在这里流泄出骚动和不安,那显在和隐在的争斗持续着,生命的真实在两个界域的相互运动中撞响。林风眠的世界从来不是一个赏心悦目、让人清晰可辨的现实世界,而是浸润在一片跃动的阴影中的人的真实世界。只有当我们触及到自身真实的本性时,我们才能进入这个世界,才能领受这份真实。在这个真实的高峰面前,我们必先潜向自己的内心,辨识自我,才能穿透云霏,窥见真神。
林风眠,这位孤独的远行者,在他的近一个世纪的远足中,带给我们如此丰饶而神奇的心灵风景,为二十世纪的艺术天地开启了一道照亮人性的曙光。他不愧是一位伟大的先行者。